气韵与诗美
王山樵
诗主美。诗歌创作过程,从对客观世界的审美观照,到构思谋篇语言外化,就是美的发现与艺术再创造过程。而诗歌作品的重要美感内质之一便是气韵,它与作品的情调、文釆等个性特征诸要素构成了作品的风格,是作品思想性、艺术性的至髙评价内容。
气韵一说,首由南齐画论家谢赫提出,他在其《古画品录》中提出“六法”,並推“气韵生动”为六法之首,被历代画坛奉为圭臬。文学领域,南梁萧子显在《南齐书 · 文学传论》中提出“藻思含毫,游心内运;放言落纸,气韵天成。”气韵说进一步给山水画、抒情诗的创作与品评奠定了美学理论与尺度。
“气”与“韵”的美学内涵异而有同,历代论者往往视其取向各有偏重。五代山水画家荆浩在所著《笔法记》中提出“六要”,其中“一曰气,二曰韵。”金诗人元好问论诗风格,便将其分开而论。他在《自题〈中州集〉后五首》之一云:“邺下曹刘气势豪,江东诸谢韵尤髙,若从华实论诗品,未便吴侬得锦袍。” 先说气。气既是运动着的自然物质,也指人的精神元气,即人的个性、情趣、气质、禀赋。气表现于艺术,是呈现于作品的气势,正如曹丕在《典论· 论文》中所说“文以气为主”。清人叶燮在所著《原诗》中论及李、杜诗风时说:“白得以与甫齐名者,非才为之,而气为之也”。当代诗词大家刘征也说:“文章原以气为先,无气文章必软瘫,借问文章气何似,大风扫地复揺山。”(《答刘章兄》)
人的气质、禀赋不同,则作品的气势风格呈多样性,至使文学艺术领域的艺术美成为异彩纷呈、斑斓绚丽的精釆世界。明人谢榛在论及唐诗风格时云:“自古诗人养气各有主焉。蕴于内,著于外,其隐现异同,人莫之辨也。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,有雄浑如大海奔涛,秀拔如孤峰峭壁,壮丽如层楼叠阁,古雅如瑶瑟朱弦,老健如朔漠横雕,清逸如九皋呜鹤,明净如乱山积雪,髙远如长空片云,芳润如露蕙春兰,奇绝如鲸波蜃气:此见诸家所养之气不同也。”(《四溟诗话》) 下面聊拾几例,印证谢氏所说。
雄浑。首推现代诗人毛泽东。革命家的非凡经历和博大胸怀,造就了独领风骚的美学成就。“望长城内外,惟余莽莽;大河上下,顿失滔滔。山舞银蛇,原驰蜡象,欲与天公试比髙。须晴日,看红装素裹,分外妖娆。”状景浪漫,气势磅礴。
豪壮。如陈子昂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怅报国难酬。登台怀古,四顾茫茫。叹时光不返,慷慨悲歌。一腔豪侠孤傲之气直冲霄汉。不愧后人称此诗为唐诗风骨!
奇绝。如李白“登髙壮观天地间,大江茫茫去不还,黄云万里动风色,白波九道流雪山。”作者禀性豪迈洒脱,狂放不羁。落笔激情澎湃,想象奇诡。情随景驰,如天河溃堤,波涛自胸中滾滚而泻。
清逸。如孟浩然“移舟泊烟渚,日暮客愁新。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。”作者寄情山水,身融自然,禀性孤髙狷介,至使诗风也平淡清远,飘逸明净。
秀拔。如张孝祥巜西江月· 丹阳湖》:“问讯湖边春色,重来又是三年。东风吹我过湖船,杨柳丝丝拂面。 世路如今已惯,此心到处悠然。寒光亭下水如天,飞起沙鸥一片。”萧散出尘之姿,豪迈凌云之气,真非食烟火之人词语!这得力于作者仕途的坎坷,大自然的补益,铸就浪漫的气质,旷达的胸襟。
悲壮。如王昌龄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。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斩楼兰终不还。”战士血染边关,连年苦战,殊死惨烈,遗骨烽烟。诗人喷发爱国悯民之浩然正气。
慷慨。 如当代诗人华钟彦的《边声》:"射虎将军漫不平,封侯哪扺控弦情。雄谈边塞唐音壮,髙咏清商古调宏。大漠盘雕秋纵马,长空鸣雁夜排兵。玉门关外荒鸡少,竦听封狼叩齿声。”当代大边塞诗讴歌战士捍边警敌的英雄气慨。气势磅礴,震古烁今,犹闻古塞摐(Chuang平)金伐鼓之声。
再说韵。韵即韵味,它常内含于作品语言藻釆所展现的、超然物外的空灵意境之内。“韵外之致”,“味外之旨”,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。宋人范温力倡诗的韵之美,在所著《潜溪诗眼》中说:“韵者,美之极。”明人陆时雍也极言诗风韵美的重要,他在《诗镜总论》中说:“有韵则生,无韵则死;有韵则雅,无韵则俗。”并指出韵美体现在诗歌创作的诸多方面:“物色在于点染,意志在于转折,情事在于犹夷,风致在于绰约,语气在于吞吐,体势在于游行:比则韵之所由生矣。"
下面仅就物色点染、体势游行、风致绰约、语气吞吐几方面择例体会陆氏所言。
物色点染。重在景物形象勾勒绘彩之美。白居易《暮江吟》“一道残阳铺水中,半江瑟瑟半江红”。眼前残阳暮树,交映江中,波光粼粼,泼红抹绿。色彩对比是那样強烈,又是那样谐调。韦应物《听莺曲》“東方欲曙花冥冥,啼莺相唤亦可听。乍去乍来时远近,才闻南陌又東城。”黎明莺醒,欢欣互唤,犹在唤人。空中交响是那样起伏,又是那样亲切。上例的暮江映彩,呈现了视觉形象美;本例的冥花啼莺,呈现了听觉形象美。“醉心于景,物象便染上了人的灵气。灵气往来,是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,也即美感诞生的时候。”(现代美学家宗白华语)
体势游行。重在取景构图的开合聚散之美。王维《使至塞上》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”空旷广袤的大漠,长河蜿蜒,沙丘叠错。观者平远而视,它们展现于地面的纵横曲线,与镶于地平线上、空中的孤烟落日呈现的垂线与圆线,形成线条的立体交叉对比,色彩的冷暖互补,勾抹出一幅汉塞胡天的绚丽图画。李白《望天门山》“两岸青山相对出,孤帆一片日边来。”两个动词“出”和“来”,赋于此景险峻壮丽的动态美感韵味。观者若面迎孤帆,在髙处用深远法散点俯视,便见群峰夹峙,透过水空一隙,孤帆烁日,顺流疾下。若坐帆舷,图取高远,散点前视,更显叠峰耸峭干云;兼用深远窥视,便见重峦迎面,逐层纵叠,列队漂来,旋即后退。移舟换景,目不睱接。好一幅山水视频巨作。
风致绰约。重在整体意境美的丰富展现。苏轼《江城子·江景》:“凤凰山下雨初晴,水风清,晚霞明。一朵芙蓉,开过尚盈盈。何处飞来双白鹭,如有意,慕娉婷。 忽闻江上弄哀筝,苦念情,遣谁听。烟敛云收,依约是湘灵。欲待曲终寻问取,人不见,数峰青。”山水之瑰丽,薫染景物赋于了人的灵性,美感愈浓。由白鹭对娉婷芙蕖的爱慕做比兴,朦胧中托出了纯真少女对心上人的哀思。词末以景结情,更是余韵无穷。
语气吞吐。贵在艺术思维的标新立异,至使语言舒卷也超凡脱俗。南宋杨万里的七古《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》摘句如下:“老夫渴急月更急,酒落杯中月先入。领取青天并入来,和月和天都蘸湿。天既爱酒自古传,月不解饮真浪言。俯首将月一口吞,举头见月犹在天。老夫大笑问客道:‘月是一团还两团?’一杯未尽诗已成,诵诗向天天亦惊!”前人咏月名篇很多,杨诗美在不落前人窠臼,别裁妙想,另辟蹊径。将本无生命的月写成一个急性子,酒刚落杯就急不可待,领着青天跳了进来,共入诗肠,做了诗的催生药。
读完以上各例,不难看出作品与作者品性的内在关係。
或问,气韵能否学得?答曰,历来各有著论。
宋人萧德藻认为“诗不读书不可为,然以书为诗不可也。” 清人袁枚说“诗文之道全关天分”,不能以书卷代替性灵。清人趙翼也主张性灵的陶冶,与谢榛的"养气"说暗合,说“由来艺事妙,正以人品传。”现代国画大师潘天寿也认为“唯纯真坦荡之人,方能入美之至境。”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则认为气韵“自然天授,然亦有学得处”,就是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”
总之,身融自然,深入社会。沐天光,接地气,养气立品,净化心灵。胸脱尘浊,自有灵气往来,随手写出,气韵生矣!